●刘映虹
1
凌晨四点钟的微光漏过指缝,唤醒了他混沌的意识。耳畔“哗哗”的海浪声渐渐清晰,一波渐远,一波又赶来。
此时,他正四仰八叉仰躺在甲板上。大海就像一双温柔的手,托起身下这只半旧不新的船,轻轻摇晃。他的眼皮,随着波涛轻缓的节奏,时开时合。
天幕似在眼前,伸手可得;几颗残星若隐若现,不愿归去。
不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2
那么安静。偶尔几只鸥鸟“嗷嗷”掠过,只一瞬,就隐入天际。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丝惬意。
往常可不这样,从凌晨到傍晚,从码头到海边。海边人,从不乏喧腾。喧腾是生命力。如同浪花拍打礁石,谈不上悦耳,却是脉搏的律动。每一个一天,都在厝边头尾的招呼中拉开了序幕。“哒哒”的马达声送出了新一轮的祈愿,大小船只像一只只海豚跃入大海,犁开平静的海面,驶向远方。出海的人们布开一张张网,撒下了沉甸甸的希望。清晨的喧腾是含蓄而内敛的,有着平和的张力。当船只再次回到这里,喧腾就会高调地“炸”开了。
难得清闲。他想。
只是他不知道,靠海吃海,禁渔的这三个多月,爸爸该有多犯愁。
3
太阳冲出海平线时,他回到了家中。妈妈背着一个箩筐正走出,看见了他,喊他:“崽,同我一道去刨番薯。”一路走,妈妈一路兴奋地说没想到自己学着别人在海边沙地种的番薯那么受欢迎,昨天中午卖菜时捎带着拿了一点去卖,傍晚就老有人来找着要了,今天准备撅多点去卖。
妈妈走在前面,大大的箩筐几乎挡住了她整个上半身,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到了箩筐前的身子佝偻得有些厉害——箩筐是空的。他急走一步赶上妈妈,将箩筐从她背上卸下来,背在自己身上,拄着锄头,继续往前。妈妈依然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们说那番薯甜甜糯糯,跟别的番薯不一样,实在太好吃了。”他抬眼看了一下,黑干瘦的妈妈眼角游弋着很深很深的鱼尾纹,此时大大地写着两个字:满足。
4
正值五一放假,晌午,读高二的二姐主动帮妈妈挑了两担菜去卖。临出门,与从房间出来正欲出门耍的他撞了个正着,于是,他灰溜溜被逮着一起去了菜市场。尽管百般不乐意,但他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这家里就数他最闲。况且,他跟爸爸保证过:只要不读书,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说起这事,阿伟是唉声连连。这个少言寡语近乎木讷、从未与人有过口角的男人,今年以来,因为儿子读书的事,没少“破戒”。那段时间,家里鸡犬不宁,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他在咆哮,甚至破口大骂,有时还摔东西:“孥仔就是要读书的,不读书还能干什么!不好好读书,难道以后还要像你爸爸这样,每天为生计发愁!”劝也劝了,骂也骂了,逼急了,打也没手软过。无奈这小子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后来,他记得是在外面读大学的大姐打来一通电话后,他爸爸长叹一声,终于让步了:“不读书可以,但是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们穷人家,更不养闲人。家里的活,你必须一起做。”他不知道大姐怎么说服爸爸的,总之,他觉得大姐功劳很大。
掐指一算,这已经是他辍学在家的第三个月了。他不觉一惊。
5
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充斥着一些不可名状的味道,在高温发酵下愈发浓烈。
他们找了个背阴的地方把担子放下来。出门前还鲜翠欲滴的菜叶,此时已有些垂头丧气,二姐熟练地拿起喷壶往上面喷了喷水,菜叶一下又有了些神气。上午撅的番薯,妈妈说太重,没舍得让二姐挑过来,再晚些,妈妈还会过来卖一波。这会子卖菜,只是凑合着卖一卖,傍晚才是重头戏。
蹲在地上看人来人往,听讨价还价,数各式鞋子以及各色票子,中间给菜喷了几次水,直蹲到脚发麻、眼发黑。他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市场里的每一个人,买的,卖的;赚的,赔的;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都在努力地生活,用自己的劳动创造着价值与财富。爸爸妈妈是这样,两个姐姐也是这样,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
隔壁发婶,自从丈夫走后,一个人打几份工拉扯大了孩子。前面一条巷子的强哥,刚开始送快递时为了完成考核任务,天天舔着脸求人家百忙中给他好评并截屏给他;过了考核期,他依然拼了命地工作,别人一天派送一次,他白天和晚上都在派件;干了一段时间,他把摩托换成了三轮车,小件、大件,他通通揽下来,大家笑他:“这么拼,攒老婆本呢!”去年,他家盖了个小三层,厚金戒指戴上了,老婆也娶回来了。还有李阿婆,儿子儿媳上班,她带孙女孙子,买菜做饭,忙得团团转,却乐此不疲,她说她还能做,就做好后勤,让年轻人安心打拼……
6
夜幕拉下它的大黑网,罩住了天地。远处,渔灯点点;仰头,星星闪烁。
晚饭后,大姐跟家里视频。她说她“五一”在参加志愿者活动,暑假准备留校为考研专心学习……
大姐总是那么踌躇满志,她的人生有理想、有规划。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明天该去看看班主任小王老师了——那个即使生病了都没落下一节课的老师,那个因为他辍学、那段时间几乎把他家门槛踩平的老师。
7
“爸,下学期我想回去上课了。”他看见面前的那个男人瞬间红了眼,看见他半头的白发像绵软软的海沙,像阳光蒸发出的白花花的海盐,像船舱里跳跃的银闪闪的小鱼……
他仿佛看到了八月开海后,这里又一派喧腾的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