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

单音之海

问，你在哪。

答，海。

问，海需要浩大的词汇。

答，别人想象大，你要想象小，小小的单音节，可以有无数个选择。

问，一个音，是时光分割在每一块上的小距离，是一块海在喉咙里。

答，除此，踩遍沙子不是，全身湿透不是，鼓胀与空落不是，握着磨光滑的绳子不是，坐在打碎的船木上不是。

问，踌躇，嬉戏，放纵，身子蹭着被浪打散的气雾，反而被笼罩住，用肤色擦一下调色板，海一直变调，无所不海，无法描述。

答，你喊了什么，单音节，海；还有，涘，沧，涯，倒，填，晏，平，瀚，煮，沸，错，针，澨，壖，墙，若，蠡，陬，髓……个个都是海变声，这些小字眼数不胜数，怎么是海；还有，一切单色调与调和过渡色，如何是海；还有，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字眼，竟然随着海而生出；还有，你只有在梦中所及的一个人，一件事一段路，一个神秘的提示，这个单音节被你不由自主地喊醒了，海是什么。

问，海有无穷无尽的别名，不生不灭，每个单音节都是海的个性与角度，也证实你就是海的一部分，你就是单音节。

答，你看到了吗，无穷小的单音节汇聚成无穷大的海，怀抱木桩的人，下半身被小鱼叮咬的人，随鱼群奔跑的人，离开众神独自沉入深渊的人，在沉阴木旁波动光线尾巴的人，握着瓷片——单一线索的人，单音节海容纳了无限的意味。

问，每个人都想带走海。

答，却抖落不掉一粒沙。

问，你在海里吗。

答，我是海。

海之镜面

你说，孤岛是海底的山峰，掩藏着生长中沉淀下去的往事，山峰形态千奇百怪，星光背面覆盖着它们和我们。

你说，岛上有开裂的石柱，形成洞口，海上漂泊的船只在这里躲避四面八方的飓风。

你说，在山间小路上走，踢到石头滚落下去，流星也这样快速划过，时间被缩短了。

你说，北方人将一洼水称之为海，小心翼翼环绕着，摸着海薄薄的光滑的冰面，坠落下去会有一张人形的坑。

你说，老屋子背后深邃的池塘算不算海，水被夏日晒烫了皮肤，没有一丝皱褶，那时候写的诗里，一次次读着精卫填海的故事，陶醉于内海的梦幻。

你说，过去可以通过邮政找到一个人，在那条狭长的路上重新讲述海，将遥远变成近前，一次次解析海之梦，时空制造了梦，人制造了时空，梦制造了人和与之关联的无数人。

你说，穿越这段被拦截的汾河算不算跨海，小巷子灯火摇曳算不算渔火，岸上打鱼算不算出海，海禁开放日，捞几条小不如捕一条大，大鱼才会从黑暗中昂头穿过月色。

你说，也有入梦的失败，燥热，如海面上厚厚的蒸汽。

你说，大海馈赠的镜面，在旋转的多维空间里，光滑以致思维吸附在一面。

你说，这么多光滑的镜面，一旦旋转起来，立体的水立方没有边界，还敢不敢去验证时间在维度里失效的过程。

你说，潮汐在镜面里永无休止，多像人生面对苍茫的未来。

海底相遇

世界是量子的，智慧就是量子的，在大海与天空之间，万物运转才完美如画。

如果量子不确定性，那么纠缠人，那就去验证，不相信大海，那就去见大海。

无论什么方式来见，见是最好的实验。双缝实验有可能是无缝，相当于无数的门，就看怎么认识门，怎么看到门无数。为何要有数，数如时间，提供了尺度，又限制了范围。

一整夜做的梦只有白天里三五分钟历程，梦被什么拉长。数是为了区别，又如何区别，万物无尽，一物也有自身的无尽。

一念之间，一念出自万念，但人只能意识到一念，一念叠加一念。一念万念，是对等的，就如三就是万物一样，几千年前中国人就说透了，物理学家费力劳神，真是图个寂寞。

究竟是什么神力把万物安排得这么合理，他们在寻找意识存在的理由并寻找规律。

时间之外呢，怎么可能从时间里脱身去观察万物，即便离开地球，他们也携带着时间的肉身。

唯心所解的世界，也是科学终端所见的世界，科学与哲学互为见证。可见与不可见，无非是肉眼可见，或不可见，范围可大可小，都不可及。让王阳明来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有种可能，鱼们以海为陆，以滑翔为步，它们将空气饱满的陆地认作“海洋”，嘲笑人类在“空洞”里活着，它们将海面视为星空，将轮船视为天外来客，将人类视作时间之外的镜像。如此，我们一无所知，每天在海底相遇。

美之人鱼

我是日常沉默者，在沙滩上找到语言，学会了开门见喜，张大螺片，被海水蚀掉一半的耳朵，对着高出海水一截的黑积木喊，它们镶嵌在海平面上，光线反倒成为它们的指针。

疍町人不会造船了，他们对着鲸鱼喊，声音牵引到鲸鱼宽阔的腹部，祖上模仿腹部曲线凿木，口中吐纳太平洋暴风雨，从胸腔抚摸到下腹部，按照大海中心位置的天象，从稀薄的云彩里选择钢钉点缀，鲸鱼告诉他们海的力学原理。

疲惫不堪的海鸟永远不会掉落，盐水只会让船体更加坚固，一艘吸满盐水的船，将经历某些时刻，从日常出发驶向梦想中的大海深处，以那里为家园，在小岛上饲养一群海妖，他们从未登岛。

每一艘船都是鱼，都有被大鱼顶撞的危险。偶尔有回来的人，说那不是岛，是礁，看着像是搁浅在沙滩的美人鱼，靠近时就藏入水中，被诱惑的都是声音碎片。

我在沙滩上一直往尽头走，寻找船木碎片。打散船木需要经年累月，也需要意外，他们远行带走了凿木手艺，却永远也不登上小岛。传说由来已久，他们保持沉默，等待着鱼美人浮出礁石，返航再次经过时小心翼翼，任海岸线动荡不止也不露声色。

遇见鱼缸

鱼四处碰壁，渐渐头大，身子粗，尾巴短，思考的越来越少，鱼缸是困境。

我代入鱼，身披鳞甲，前行不需要尾巴，摇头就走，泪使水粘稠，造成增加换水次数——同样的水注入同样的时空里，隔绝于透明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度，自己度，彼此度。

鱼不甘沉寂，环绕着微光——幽暗的深渊不可想象的照度。

深呼吸，憋足劲，脱水而出。离开水的瞬间犹如倒放的跳水比赛，不是压制住水花，而是将水掰开一道小缝隙，有的飞上幽绿的珊瑚石，也有几个释放了毕生之力，一跃落地。脱离死水微澜的命运，我也不可能知道撞击镜面后，裂纹之外是什么。

鱼躺在木地板上喘息，互相激励，用余生之力反复搏斗，越来越弱，越来越远。

有一个蹦起，竟然落入鱼缸，这是天意。

有一个接近门缝，躺在微弱的光亮里，但已被踩扁，漂亮的鳞片失去了光泽。

有人推门开灯，蹲下，观察一下我，捡起，投入鱼缸。